“ 你好吗?我很好。”

我一直都很喜欢杜甫的诗,比如下面这首《赠卫八处士》,曾经在很多个相逢或分别、热闹或孤独的时刻不自觉地徘徊在我的心头。

赠卫八处士 【杜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的身体里面住着一个很老的灵魂。我会喜欢看老树枯枝,听些古怪故事,说些不够漂亮的话,毫不避讳地谈论起离别、痛苦、既逝和死亡。那些克制、沉默和隐晦的失去,让我着迷。

林夕写过的词里,我偏爱《暗涌》里那句”然后睁不开两眼, 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也偏爱这首浅吟低唱、顿挫咏叹的《似是故人来》:

“人在少年, 梦中不觉, 醒后要归去”,
“但凡未得到, 但凡是过去, 总是最登对”,
“欢喜伤悲, 老病生死, 说不上传奇”,
“俗尘渺渺, 天意茫茫, 将你共我分开”,
“断肠字点点, 风雨声连连, 似是故人来”.

故人,是一个天然就用一种回忆姿态而带出故事感的词,同时也是一个无须解释太多的词。含蓄和沉默,可能是念出这两个字时最得体的语气,仿佛任何随意多余的表达都有可能不小心惊扰或亵渎了那份默默珍藏在心底深处的回忆和思念。提到故人,你会想起哪个人呢?或许是已经故去之人,又或许是已经离散之人,不管怎样,都藏着一块叫作“失去”的伤疤。这份失去,随着年华暗逝、岁月忽晚,或消隐在逐渐发黄的记忆里,添了些恍惚的隔世之感;或纠缠在往后的茫茫岁月里,成了宿命里难以避开的暗痛。

岩井俊二的电影《情书》里,女藤井树从一开始就患了感冒,她明知自己的爸爸就是因为感冒拖成肺炎而去世,还是一直拖着不想去看病;后来感冒愈来愈重被妈妈丢到医院,候诊的时候做了个梦——错综的梦境里,有疾驰而过的抢救推车、惊恐奔去的护士和家人,推开急救室的门,迎面闯来的却是少年男藤井树的青涩脸庞。梦是隐秘、混乱而无序的,却也泄露着我们内心深处的念头和情绪。父亲葬礼时,男树来女树家里还书,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之后女树回到学校就得知男树转学了。所以,女藤井树的潜意识把“失去父亲”和“男树离开”这两个死亡意象缠绕捆绑在一起,尘封进了记忆深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女藤井树在从当年的老师那里得知男树早已死于山难后,忽而病倒,闪回的却是关于父亲葬礼的记忆碎片。对于父亲的思念和对于男树的好感一起,成了女树心里不愿轻易触碰的情绪。镜头里,回到男树遇难那座山前的博子和重病中的女树都在一遍一遍地说着“你好吗?我很好”,倾诉着自己一直想说而又说不出、想放而又放不下的思念和哀悼,也终于和这份失去进行着和解。而在电影的最后,女树终于发现了男树在借书卡后面画的肖像,这封情书穿过无常的世事和似水的岁月,终于寄到了,而看到和被看到、理解和被理解是多么打动人的一件事呀。

《暹罗之恋》里,Tong一家因为女儿的意外走丢想搬离伤心地。离开时,汽车驶动,Mew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车后窗里,Tong一直扭头看着,直看到远去的Mew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才回过头来,神情黯然。Mew坐回到屋里钢琴前面,看了一眼屋外心疼却沉默而立的外婆,按下了一个琴键,命运的愀然低音随着这一个重音开启了主旋律,汹涌的节奏进来,不停地唱着关于车票的隐喻——“这张票没有我的座位”,同时镜头从一张合影上切到了多年以后,Tong和Mew都已经长大,Tong的父亲还在为女儿的不幸意外自责喝酒,而Mew的外婆已然变成了墙上的一张遗照。三种失去,三种爱,在电影开头的音乐和镜头语言里面就被表达得极为克制而又极其感人。

“小时候,寂寞就是没有朋友。长大了,寂寞比小时候…更严重……如果我们很爱很爱一个人,我们能受得了吗?如果有一天…我们要失去他。离别,也许是生命的一部分,你也经历过。Tong,你说可能吗,爱一个人,却不担心会失去他?另一个声音又问我,有可能吗,不爱谁,一个人生活下去。这…就是寂寞。我寂寞了五年,我怎么会不知道寂寞有多可怕。我还剩下的人生呢?” Mew在重逢后对Tong说着自己的孤独。镜头同时平行地切到另一边在茫茫夜色里四处寻找着Tong的妈妈,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一时找不到Tong,趴在方向盘上暗暗抽泣,露出隐忍刚强背后的崩溃无助——是呀,爱一个人,有可能会不担心失去他吗?

这部电影里,我还很喜欢圣诞夜暹罗广场上的那个长镜头:人海茫茫,互相惦念的人们,却还是都擦肩错过,是对电影后面即将到来的各个离别的微型隐喻。失去和离别都是生命中无可避免的事,但如果有机会好好告别,也是好的。而最好的事情是爱,因为有爱,即使失去和分开,生命也总有希望。

在我看来,《路边野餐》内核上也是关于失去的,当然也有告别和寻找。这个电影在贵州凯里弥漫的潮湿雾气里开始,广播里讲着野人的新闻。电影前面大部分都非常琐碎冗长甚至无聊,偶尔又神神叨叨,看得我不知所云,分成三次才看完。但是就像看俞飞鸿《爱有来生》时感受一样,总结起来就是:一路琐淡,忽而大恸。

陈升入狱九年,出狱九年。妻子在前八年一直写信,最后一年却突然不写了。出狱后,陈升才知道母亲和妻子都已经离世了。陈升,“没有心脏,却活了九年”。唯一同母异父的弟弟和自己不睦,这个世界上只剩侄子卫卫和自己比较亲,可卫卫被他爸卖给了花和尚。陈升决定去镇远找回卫卫,也是为了找回自己活下去的意义,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陈升来到了一个叫“荡麦”的地方,电影里最魔幻现实的一段,也像极了一个梦,里面的时空是错乱而不符合常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陈升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要找的卫卫,只不过是已经长大了的来自于未来的卫卫。老医生的儿子几年前死于一场车祸,而在荡麦,撞死她儿子的酒鬼还没疯,陈升搭的就是那辆肇事的白色皮卡。老医生托陈升带一个花衬衫和一盒磁带给自己的老情人,结果老情人刚刚死去。陈升最近总是梦到一群苗人围着早已亡故的母亲吹芦笙,最后找到在老情人这里找到了这群苗人,他们是老情人的徒弟,要给师父吹最后一支曲子。陈升在裁缝洋洋那里补扣子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怔之下追了出去,原来这就是他早已死去的妻子,但这里妻子还不认识陈升,于是陈升用“我有一个朋友”开头,对她讲了自己和妻子的故事,讲他们在舞厅认识,结婚后在瀑布边的小房子里跳舞。花衬衫穿在了陈升身上,他对着自己深深思念却又不认识自己的妻子,终于唱出了特意学来而一直想给她唱的那首《小茉莉》,妻子不知为何听得落泪了。电影没有更多情节,但因为之前所有的堆叠铺垫,那种“十年生死两茫茫”、“夜来幽梦忽还乡”的情绪一下子就打进了人的心里面,成一大恸。陈升把那盒磁带送给了妻子,李泰祥的《告别》。而洋洋因为要去凯里当导游而即将和卫卫分手,其实就是老医生和老情人的轮回,因为老医生家里也有和洋洋这里一样的缝纫机,而老情人年轻时的照片就是卫卫的模样。三代人的爱情交织杂糅在一起,却都逃不开失去和分离的宿命。来到镇远,时空回复正常。花和尚因为儿子当年被仇人活埋(陈升也是因为帮花和尚报仇而入狱)而心如刀绞,又因为总是梦到儿子要表所以在乡下开了个钟表店,还想买也很喜欢表的卫卫来养。陈升找到卫卫,答应过几天再来接他,而后才终于踏上了回凯里的火车。不管是爱情还是亲情,电影里是无处不在的死亡、失去和离别。而现实沉重,只有在魔幻的荡麦,在梦里,陈升才得以表达渴望、纾解遗憾、认真告别。

而惟有如此,才能做到“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这恐怕也是毕赣在电影题铭里写下《金刚经》里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的原因了。

(注:原文载于公众号“凡人小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