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能看到被狂风席卷的榛树篱笆,看到当年那些我埋入狂跳心中的诺言,那时我正站在那里,凝视着自己脚下的金矿:完整的一生等待展开。如今我谨守了所有诺言。然而,当我以不信任的目光回望当初那年轻又易轻信的女孩,我才恍惚发现自己被欺骗得有多惨。”
——西蒙娜·德·波伏娃
我按不下暂停键,秋天又毫无意外地来了。站在黄昏的十字路口,凉风渐起,暮色迫人,红绿灯变得更加刺眼了,眼前耳边满是行色匆匆的车流和行人,这喧嚣不同于白天热气腾腾、白亮眩目的那份热闹,而是迷茫的、失落的,混着城市的啸声,带着一阵阵凉风,在我心中引出一阵凄惶的乡愁。我对这样的意象没有抵抗力,每次站在这样的路口总会条件反射地感受到它背后隐喻的人生景象。如果要更加确切地描述这种感受,我想也许是贾樟柯说的,忧愁上身。这种“忧愁上身”的感受伴随着长大懂事的过程,或许隐约,或许尖利,但似乎不会缺席。每一个挣扎在生活的荆棘腹地中、受困于无情的时间洪流的人,似乎都难以避免地会遇上它。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从T小姐那里,我在浙大认识的第一个室友。当年离别的时候她说,“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回北京后的第一个夏末,我去她家找她,顺便看望了她刚出生两周的宝宝。几个月后,她在朋友圈发了那首她很喜欢的米沃什的《礼物》,“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如今,本科第一个宿舍的她们三个都已经结婚了,从我们相识算起,十年过去了。其实那时我呆在宿舍的时间并不是很多,总是早出晚归、不见踪影,是个对自己过分严苛的学霸。大四的时候,我忙着托福考试申请学校,有一次打出租车回宿舍,看到手机樱花壁纸上印着的“心若浮沉、浅笑安然”几个字,想到大家就要各择前路、各奔前程,突然就忧愁上身。那时的我,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大部分忧愁都和不可预见的未来有关。而如今,忆及往事,我遗憾的却是没有花多点时间和大家相处,没有留心积攒足够的细节。我至今非常清楚地记得刚去浙大的时候和T小姐一起去东区食堂吃饭、我和她关于“先吃完要不要先走”的讨论,虽然我当时还是等她慢慢吃完了那顿饭,但我依然从这种回忆中感受到了自己价值体系的变迁。
我在中学时代很喜欢读玛丽·斯克罗多夫斯卡·居里的传记,她那不以外物为意的漠然态度对我影响很大,于是我选了一条小路往前蹒跚走去,不曾回头看一眼。我取得了几乎所有我想得到的成绩,除了最后的高考(这可能也是个精彩的故事?也许有一天我会愿意再回忆它的更多细节,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对于别人来说当然更加不重要)。本科毕业的时候,我从吴朝晖校长手里接过了象征着浙大最高荣誉的竺可桢奖学金奖杯,上面印着“求是创新 追求卓越!”,刻着竺校长经典的两个问题。我很少对任何人说起我取得的成绩,包括家人,其实我怀疑他们现在也不太清楚。我对所有这些都保持着一种近乎傲慢的缄默,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我只是斩下恶龙,擦干血迹,不说一句地继续上路。现在想想在那样一种人生节奏里,确实有点“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意味,却不知命运的礼物暗中标出的价格。
我在LA读书的那几年过得不算开心。我至今记得我是怎样从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夺门而出,骑着我的粉色自行车一路奔到周末下午的westwood,从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找一点安慰,企图稀释那一点点累积到快要无法承受的孤独。后来,我总是深夜坐Big Blue Bus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在接近终点站的一个加油站拉铃下车,站在那个宽阔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旁边有或者没有一同等待的陌生人,耳机里传出王菲的“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或者凤飞飞的“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在这样的黑夜里感到忧愁或者凛然。有一年的寒假,我实验室所在的Boelter Hall见鬼似的冷清,而我那时的室友也基本不出自己的房门,我整日孤魂一样游荡在空荡的家里和更加空荡的实验室,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都在哪里在做什么,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但我全然不知情,我已经被遗忘被抛弃。无处诉说的迷茫、恐惧和惶然都化成了冬夜里实验室门窗外凄厉地嘶吼着拍打着的大风,化成了天上浓得化不开的黑,和那种浸到骨心里的冷。这么多年,我似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而我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我倒下,又站起。后来,当我博士毕业决定回北京的时候,我和朋友一起夜游格里菲斯天文台,望着眼底山下闪烁着星星点点万家灯火的洛杉矶全景,听着《LA LA LAND》里那首幽幽的“city of stars”,想到不同文化语境里的“忧愁上身”,却仍旧不知道对眼前可预见的离别和不可预见的未来说些什么。
我猛然发觉自己似乎活成了一个光秃秃的树干,就像《士兵突击》里的成才一样,我找不到自己的枝枝蔓蔓了。我开始回忆往事,开始变得非常怀旧。八月份的时候,我特意请假回老家参加了初中好友星和她前桌D的婚礼,也喊了桃桃和大侠一起聚聚。星依旧美得像个女明星,穿着婚纱更是分外动人。就像她惊叹的一样,大家似乎一点都没变,尽管我们中有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我们的眼神再次相汇的时候,这分别的十几年仿佛只是一眨眼,让人忘却它的存在。但不知说些什么,只有谨慎热切的目光在试探着问候。星说我还是那样文静话少,倒是大侠一直在不停地说。在一种矜持的感动中,我全无胃口,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同桌的有一个女孩子有点面熟,在帮我们拍了合照之后,突然开始讲起我当年在小学时无人不知的英勇传奇、和现在依然流传在小镇江湖上的种种关于我的传说,桃也附和说起她妹妹的老师到现在仍旧在和学生们讲着我的故事。我一边听着一边连声说“没有”,这一连串的“没有”中并没有掺杂丝毫虚假。那时的少年英气在我身上几乎荡然无存了,那些故事也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情。我看着手机里的合照,看着我终于从命运那里得到的这副应得的面孔,想起遥远的那个我和这一路的奔波,猝不及防而又难以掩饰地流下了泪水。很难说那个时刻我究竟感受到的是什么,但我想更多的可能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失落。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朋友们的手,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们。
年少时候我们对于错失的感受没有那样锐利,但这份混沌只是因为我们对于细节的无知和对未来的莽撞。真正的转变不是时间上的,而是知识的。随着年岁渐长,混沌消融,我们终于暴露在了后知后觉的悔恨和伤痛之中,一切都已成为事实、近在眼前,无可避免。最近几年,我开始愈发频繁深刻地思念把我养大的奶奶,她因心肌缺血猝逝于2015年,永远地离开了所有深深爱着她的人。我在2015年数学建模美赛开始半小时后从电话中得知了这个噩耗,而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当时竟然因为各种原因没能不顾一切地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也许当时的我只是想着她在我心里,想着可能已赶不及,想逃避,想给自己制造一些她没离开的幻想。但是那时候的我还太年轻,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而这份遗憾和悔恨伴随着思念,在年岁深处开始避无可避地刺痛我、折磨我,让我每每想起都会顷刻间泪流满面。命运来临之前,我错过了也许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电话,如果没有之一。然后,我又错过了可能的最后一面。同样的错过重复地上演,后来有一年我从美国回国探亲,错过了回访三姥娘,结果再次闻讯她已经是癌症晚期,我在Boelter Hall的天台上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之后,终究是没有再见到了。上个月我因为赶回京的高铁错过了去看同样患癌的二姥娘,结果两天之后她就走了。人类生命的有限性再也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十年意味着什么,我们也都已经有了切身的体会和经验上的度量。剩下的岁月呢,就是如同这样的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然后终于走至不可避免的终止符吗?《蓝色大门》结尾提到“夏天就要过完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日语里也有隐晦暗示的“夏天结束了”,即便是宫崎骏的动画里也会有一部《起风了》,我们终于被裹挟着坠入现实的平庸之海,忧愁上身。
我“中年危机”了。基兰.塞蒂亚在《Midlife: A Philosophical Guide》(中译名《重来也不会好过现在:成年人的哲学指南》)一书中说,预防中年危机的第一定律是“你必须关心自己之外的事物”,第二定律是“在你的工作、人际关系和闲暇时光中,具有存在主义价值的活动应当占有一席之地”。我要找回我的枝枝蔓蔓了。有一天一个编辑突然转发了一条后台留言给我,名字是化名,留了手机号码,默念着这一串数字我突然回想起我在十三四岁时候,有一个老师介绍她的手机号给全班同学,说很好记,“走吧走吧走”,于是忙加了微信,果然是刘老师。刘老师和我说:“丽凤,我找你找的好苦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把你丢了,好像是谁偷了我的宝贝一样。”让我受宠若惊、感动无措。我想起我当时这样找回赵老师时她的感动,还有我找回大侠的时候,她说自己大哭了一场。今年教师节的时候,我给我能联系到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所有老师们都发了一个简短的问候,从这些短暂的交汇中我更加确信了那份流淌的互相珍惜,也从那一句句“你是我的骄傲”“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那一个”中重新和过去的自己链接起来,并诚惶诚恐地感到了一股发自心底的强烈鞭策。我重新翻看了家里的老照片,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小宝箱,里面的每一个小纸条、小物件都让我仿佛又重新触摸到了那些久远记忆的质感和肌理,我把一些照片和纸条拍照发给了相关的朋友,他们都不太记得当时是怎么回事了,同时也惊叹于我居然还留着这些东西,是啊,我多庆幸自己还留了一些岁月存在的明证。我开始怀念过去,想念那种一切都还没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感觉。正如基兰在书里谈到错失和悔恨时提到的那样,我意识到我对这些过往时光最为想念的,可能恰好正是年轻时候让我觉得最迫不及待想摆脱的部分,那时的我尚且处在最开始的节点,我什么都还没做,一条又一条分支在我的脚下延伸开去,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或者说无限的迷惘。现在的我,也许已经失去了很多人生的可能分支,也许仍会在这条自己选择的路上免不了坎坎坷坷,也许曾在某个突然萧索的秋风里联想到大观园里那场异兆闻悲音的夜宴进而悲天悯人、伤物感时,也许曾在某个失意的时刻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个同样失意的人,想起他在那一刻替古往今来千千万万的人问出的那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忧愁上身,但抛开所有这些不谈,我也已经收获变现了这一路奔来郁郁葱葱的内容,不是么。
在这样的回顾之中,我开始学会了去在意很多曾被我忽略却弥足珍贵的东西。中秋节的时候,我又坐大巴回到了我的家乡,我对镇上这些年的巨大变化感到非常陌生,我离开太久、缺席太久了。但我依然从街边那些花花绿绿的招牌和各式各样的小店中,从来往的人群、遍地的乡音和飘荡在小镇上空的烟火声中,辨认出了这个养我长大的故乡。妈妈不善表达,脾气又差,可她为我特意换了新床单、准备了牙刷,为我新做了被子,为我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叨念我的身体,爸爸也特意到车站接我,还为我跑了两家店买了爱吃的卷点。我也许在生气的时候和姐姐弟弟抱怨过质疑过,但是此刻我只感到万分羞惭愧疚。因为这些都是答案。阳阳和凝凝已经赫然长大了,阳阳见到我会冲过来拉住我的手大喊“姨姨”,凝凝虽然害羞但也已经记得我了。虽然知悉了未来可能的变故,在姐姐的眉头中我也忧愁,但面对着倾覆而来的洪流,除了迎头面对又能怎么办呢。《天才基本法》这本书里林兆生在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后说,“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没什么大不了”。但好在我们除了略显抽象的怀念和忧愁之外,还有生活的广阔和它无法洞穿的细节。我不能像书里林朝夕那样穿越到平行时空弥补错失和遗憾,也经常感到“现实的鸿沟如此深远难越,一瞬间改变的勇气和决心,肯定无法扭转一切”,但我更为裴之在书页上写下的这句“一以贯之的努力,不得懈怠的人生。每天的微小积累会决定最终结果,这就是答案”而鼓舞、而感动、而热泪盈眶。忧愁上身的时候,很多事情无法左右、无法改变,回不到过去,也看不清未来,只能让自己低头看清脚下路。我们生活在细节而非抽象之中。正如中秋那天晚上,爸爸和我一同坐在沙发上,他尝试着关心我工作上的事情,电视里的中秋晚会正好响起了郑钧的歌—— “一直走,到欢声驱散愁容,到心中郁郁葱葱,你会以自己为荣,没有虚度这一生”
(注:原文载于公众号“凡人小飒”)